直到迷梦崩塌——评《万物生长》

医学系的他们拿着极具喜感的骨头当武器,一场以厚朴一个不小心的摔倒为开始信号的青春的战役在那片明媚阳光下展开。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在那个迷人的下午,本以为可以慢慢向微光移去,到最后却累得在地上爽快地大口喘气,动弹不得。抑郁的少年心事,辗转难眠的夜,都在这一场不知究竟为谁而打的架里融化消解。他们满身泥泞,拳头中透露出内心想宣泄而一直被压抑的阴暗和不满,寻求无法用语言所得的平衡,似乎都可以从对方身体上找回了。耳边响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无奈的回响,观者仿佛能听见少年们的美梦“轰”地一下悄然坍塌,此时,最原始无力的宣泄远胜过语言的一切表达。

这场架就像是秋水青春里的一个分水岭,他同时失去了闪烁的柳青和平凡的白露,他得不到“天上的星星”,也丢失了“尘世的幸福”。观者们就这样跟随着男主人公秋水经历了一场阳光般暖黄中夹杂着晦涩的蓝绿冷色调和迷情却危险的红色相交叠的成长冒险,在摇晃不堪的镜头和情绪性表达里体验着青春离奇,生死别离。

年少时的友谊,打打闹闹里那些流动的单纯与快乐,还有着一身素衣的白露,就如同秋水记忆里那个初识的小满一般沐浴在那些明亮的色彩下。然而,熟透了的柳青,带着撩人的脸庞和社会的气息闯进了秋水的生活。柳青的出现蒙在一层晦暗色彩的“面纱”下,她撩动了秋水灵魂里的阴暗面,在导演清越蓝色与迷幻红色冲撞交织的布光里,成就了秋水青春里那美丽而迷离的幻梦。秋水自私的记忆里保留着最初的小满那明媚的模样,但实则上,在他所不知道的小满电话的那头,小满同样笼罩在红色和黑色包围的晦暗里。李玉导演利用不同的色调塑造了秋水青春里不同的阶段,并用鲜明的色彩对比刻画出了秋水记忆与现实的反差,其风格化的影像,如同荡漾在一场缱绻迷梦之中。柳青便是那梦。医学系的秋水深夜带柳青偷偷进了医学解剖室,他们面对赤裸的尸体,渴望在福尔马林能浸泡肮脏肉体的玻璃缸前用酒红色的医用酒精洗净他们的灵魂。他们在毫不遮掩的尸体面前,企图毫不遮掩地向对方袒露自己,然而,在那片血红的光照下,柳青与秋水在一晌贪欢后不欢而散。柳青作为“处长们”的情人,逐渐沦为了资本时代的附属品;而秋水则咆哮于柳青“鸡的方式”,试图撬开“大奔屁股”,反抗这个利益熏心的资本时代。这场血红色的邂逅,就在柳青狠狠地给秋水一巴掌后结束,那是他们第一次肉体的靠近,尽管没能如愿。直到小满突然离世,秋水努力维持住的美丽回忆轰然倒塌,柳青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她带着万种风情而来。秋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与柳青在五光十色的落日前,沙滩上做了一场凄美的幻梦。迷幻,低徊的女声吟唱诉说着他们落日泛着黄色与蓝色的光前朦胧的剪影,以及他们在“沙”与“水”里肉体融合的无奈与欢愉。“沙”和“水”,都是抓不住的东西。导演刻意安排秋水和柳青在“沙”和“水”里交融,实则吻合并铺垫了柳青的离开和她求而不得的纯真,以及秋水一去不复还的青葱岁月。在那段年少岁月里,秋水始终记得小满说的“你是我这个夏天抱的最后一个人”,代表秋水成长岁月的柳青也在沙滩上对秋水重复了同样一句。李玉的别有用心,两句同样言字却出自不同人口中的话,一下子击中了观者灵魂深处那些翻江倒海的回忆,一个年轻男孩真实的青涩,迷失在情欲与情感中的茫然失措就这样跃然屏幕之上。

我们不难发现,除了在对比强烈,感情鲜明的色彩里下尽功夫,李玉的独特影像也来自那不寻常的镜头技巧。主摄影师曾为第六代导演娄烨掌镜,自然为这部影片带来了娄烨气质的晃悠的摄像风格,恰到好处的是,在摇摇晃晃的镜头里,呈现出了一种人物不安,漂泊的特殊美感。如果说原著冯唐的骚情是用尖酸刻薄的语言以及裤裆里的思想激荡,来缅怀某种青春的内心肿胀,那么,李玉的骚情则把小说里那些繁复的下半身思考外化成了一种“迷惘”的镜头运动,承载了人类在荷尔蒙分泌最为旺盛时期的,对于肉体与肉体之间激烈碰撞的强烈渴望,在拍摄两场柳青与秋水的激情戏时便是如此。导演更是大量地在叙事镜头和动作镜头中采用了高速摄影(慢动作)的镜头技巧,来放大了影片中人物动作的异化,如开篇那场考试乱象与少年们打架的那个明媚下午。配合摇晃与高速摄影的镜头,不同于小说的表达方式,导演弱化了影片的故事性,反倒是利用了许多人物脸部的特写镜头极具冲击力地刻画人物的情感。在打在柳青脸上靡曼的红光与摇晃的镜头里,观者看到了柳青的风情和挣扎;在铺陈在秋水侧脸的暗沉阴影和脸部特写镜头里,观者体会到了秋水的无奈和压抑;在照射在白露身上平实的光和与柳青在镜子面前那场脸部对比镜头里,观者闻到了她的稚嫩和偏执;在挥洒在厚朴以及那帮学生脸上明媚的光和高速镜头里,观者触碰到了他们的纯真和张扬……李玉侧重了情绪的表达,用毫无顾忌的嬉闹,肆无忌惮的爱,激烈的争吵,歇斯底里的恨将青春的凶猛展现得淋漓尽致。

导演本人说,这是一场关于成长的宴席。宴终,人散。于是在凶猛之后,一切归于暗淡,若干年后一直见证着他们拥有与失去的宿舍看门的柴胡老大爷终于逝世。他们相聚于那场葬礼,每个人终究变成了自己不曾想过或者是讨厌的样子。在秋水的幻象里,柴胡老大爷似乎对他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观者的记忆倒带回到电影开篇那夸张的广角镜头下映入眼帘的十六个人头,导演用十六个人头寓意十六个佛珠,意在断除欲界、色界、无色界等三界之烦恼,与柴胡老大爷的“生即逝是死,死即是生”交相呼应。作为医学系的学生,秋水日日接触着生死,而后又经历了小满的离世,迷惘的他最终在生死循环,无色无欲里得到了慰借。在青春的外衣下,影片还探讨了生与死的意义。但遗憾的是,导演却未能在观影时间里讲述清楚她对于生死的透悟。

青春和成长是困扰每一个的人的问题,在《万物生长》里,导演尽力想描述一个成长过程,阐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关系,但小满作为过去,突兀地出现,也唐突地离世和白露,柳青的交织在讲述过程中呈现出一种混沌状态,变成了一个过程的横断面。少了对青涩,对朦胧体验的描述,电影在“肆意生长”里多了一种野蛮。秋水,柳青,白露,小满,厚朴这些人,更像一群渴望抓住青春尾巴的成年人,在面对混乱世界侵蚀时极力的躁动与反抗,想要找回原本的纯真和简单,却在纠葛的现实中无奈放弃。故事的最后,柴胡老大爷离世,葬礼上每个人的内心躁动早已被世俗抚平。我们听见那迷梦坍塌的声音,却未能听见来自未来的希望。

影片的结局,秋水与柳青再次相遇,这是导演李玉对观众青春的一种补偿和馈赠。还是那个迷人的下午,阳光明媚,她拿着我的书坐在餐厅一角,我怔怔地走过去,她认出了我,我们四目相对,微微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终究,柳青是“沙”里“水”挣扎的幻影迷梦,这场相遇分不清是真是假,或是带着内心隐隐作痛的青春,或是不加言语的眼神相对,也或是直到迷梦坍塌后的沉重回响。